第13章 :血的证明-《十五年等待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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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阿姨,尚轩呢?”她惶恐,生怕自己晚来一步他已做了傻事。电话里裴母泣不成声,直说“怕他过不了这一关”,害她一路提心吊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天了。”裴母摇头叹息,“小璃,你去劝劝他。钱财身外物,上当就上当,当做花钱买教训,下次再赚回来就是了。”

    黎璃连忙点头,安慰两位长辈自己会尽力说服他重新振作。她朝他的房间走去,想着他走过的这些年,心中凄楚。她应该早点给裴尚轩提个醒,潘文辉并不像外表那样和善可亲。这个有单边酒窝的男人,笑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实则心机深沉。可惜事到如今,已经太晚了。

    她责备自己为何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同他赌气,裴尚轩本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可她竟为了其他男人和他生气,没有及时提醒他小心谨慎。

    他的房门只是虚掩,轻轻一推就开了。黎璃在门外先为自己鼓劲,若是连她都忍不住情绪沮丧,还怎么去鼓励他。

    她推门入内,被眼前惊险的场面吓得差点尖叫。裴尚轩坐在窗台上,像是随时都可能摔下楼去的样子。

    他一动不动,浑然不觉有人接近。黎璃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像准备自杀,寻死觅活的人对外界异常敏感,绝不会任人走近。

    她在他面前站定,这个距离即便他想跳楼,她也能及时拉住他。

    “裴尚轩,我来了。”她想不出开场白,只得用这一句。听到她的声音,他抬起了头,颓唐的模样让黎璃看着心酸。

    她认识他十年,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沮丧,仿佛整个世界倾颓崩毁了。被朋友出卖、背叛,向来是人生之痛。

    黎璃心里一激动,忘形上前抱住这个自己一直喜欢着的男人。

    “裴尚轩,我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并非纯然安慰,一多半是她真情流露。

    裴尚轩无动于衷,默然半晌才闷声闷气开口说道:“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黎璃重复一遍,胸口好像被重拳击中,疼痛发闷,说不出的恶心。他不相信她,这么多年过来,他居然不相信她!

    “什么朋友,都是骗人的。一落难,每一个都躲得远远的装作不认识。”他不顾她的感受,继续说下去,“我再也不会相信了,没什么值得相信了!友情这玩意儿,一钱不值。”

    黎璃突然出手,拳头飞上那张俊脸,带着狠绝的味道。他被这一拳揍偏了头,歪向一边。“裴尚轩,你浑蛋!”有时候真的不想再管这个不识好歹的笨蛋,冲动、任性像脱缰野马,肆无忌惮践踏着关心他的人。可是她放不开,特别是现在。

    裴尚轩回过头,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异常明显的排斥。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他的声音里含有一丝金属的冰冷,“是,我就是他妈的浑蛋,你快点滚吧。”

    从他嘴里蹦出的“滚”字让黎璃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她踉跄后退了半步,勉强站稳。

    “裴尚轩,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她的双唇抖颤着,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裴尚轩心头一颤,本能地想上前像过去那样将她搂在怀中安慰。他身形微动,却硬生生阻住,害她流泪的正是自己伤人的话,他根本没有立场去安慰她。裴尚轩冷冷淡淡地别转视线,眺望窗外阴沉的天色。

    他不肯看她,仿佛她和那些欺骗他,在他落难时甩手而去的人一样。黎璃瞥见桌上的刀片,一个箭步蹿过去捏在手里。

    “裴尚轩你这个笨蛋好好听着,黎璃一辈子都会是你的朋友,永远不会背叛你。”他意兴阑珊送上一瞥,脑子里还在想着再说些什么话让她知难而退,眼前的情形让他触电般弹起身体,飞扑到黎璃身前。

    “你才是笨蛋!”他夺下她手里带血的刀片,拉着她就往门外跑,嘴里乱七八糟嚷着,“妈,快找红药水,快点!爸,老爸,家里还有没有邦迪?”

    她拉住了他,裴尚轩回头。黎璃的左手掌被刀片割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

    “你,现在可以相信我吗?”她一字一句,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的眼睛。

    裴尚轩从小到大鲜有流泪的记忆,即使小时候被父亲用藤条教训,即使当年他被送进少教所,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此刻,他抱着黎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嘶声恸哭。

    裴尚轩不敢告诉黎璃自己欠了二十万,以黎璃的个性一定会想方设法替他分担债务。在他最倒霉的时候,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离他而去已是最大的支持,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将黎璃卷进来。

    晚上他送受伤的黎璃回去,回到家后父母在客厅等他,问他将来有何打算。上当受骗既已成事实,再后悔也追不回损失,还不如考虑现实的问题比较实在。

    他的库存全都抵押给了别人,过几天就有人来收店,没办法再经营下去。除了父母和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他一无所有。

    父亲在进卧室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大难临头夫妻各自飞的都不少,黎璃这个孩子很难得。”

    裴尚轩当然明白黎璃是个好女孩。正因为太好,对比出了他的不堪,让他自惭形秽。他私底下甚至固执地认为黎璃这样心肠柔软的女孩应该成为某个男人的初恋,而不是交给劣迹斑斑的自己。

    锋利的刀片划开她的掌心,鲜血淋漓触目惊心。那一刻他希望时间能回到过去,还一个清清白白品行高尚学历与她相当的裴尚轩,让他有资格爱她。

    他走错了方向,只能站在远处送上给她的祝福——能让你幸福的人,一定会出现。

    黎璃的手被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伤口很深,光止血就用去半天。她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用力,可见人在情急之中便顾不得其他了,当时她脑子里只有歃血为盟这个念头,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她感觉不到疼痛,皆因心里的痛楚更胜于肉体。裴尚轩对她的否定比以往岁月中任何一次都刺骨冰寒,她可以忍受他说“不喜欢丑八怪”,那是无法辩驳的事实,连家人都不觉得她好看;她可以忍受他身边不断来去的漂亮女生,在心底自我安慰那至少证明他还没有找到真爱;她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他,就为了十四岁那年他在寒风中替她擦亮的火柴,那一点点温暖令她义无反顾。

    在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年少,是裴尚轩第一个向她伸出了友情的双手。

    最初的爱,即便隔着最远的距离,依然清晰。一九九四年柳千仁毁了黎璃的清白,她偏执地认定自己的恋慕再没有资格袒露在日光下。二零零零年她用鲜血重复了誓言:如果我们不能相爱,那么就做永不背叛的朋友。

    直到后来他们才明白,爱就是爱了,不需要资格。所谓的“资格”只是掩盖自己怯懦的一个借口,黎璃和裴尚轩真正害怕的是被拒绝。

    店铺被人收去的那天,裴尚轩在电脑城外伫立良久。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拼命响铃,他任性地当做没听到。

    父母把准备给他结婚的房子转手卖了,二零零零年的房价是上海楼市飙升前最后的低点,算上这笔钱统统还债后,他仍有近五万元的债务。

    漕溪北路人来人往,以太平洋电脑广场、美罗城、六百、太平洋百货、港汇、东方商厦共同构筑起徐家汇商圈,这里是上海另一处名利场。

    他想起黎璃在遥远的过去眺望着黄浦江对岸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对自己说:“裴尚轩,我们不可避免会和这个城市一样变得冷酷吧?”

    当年他没有听懂,现在却深有感触。城市经济的发展不只改变了生活,还改变了人的思想。成王败寇,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教会了他这句话。

    “笨蛋,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他的嘴角浮现一抹笑痕,沉甸甸压在心上的失落忽然就空了。当初说会变得冷酷的人,却是唯一未变的那个。

    裴尚轩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十个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号码。他笑笑,抬手揉她的短发,“我没事的,请事假不划算。”

    黎璃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手肘朝他胸口顶去,“你今后的人生从这里起步,我怎么放心得下你这个笨蛋?”

    他握住她的手,摊开掌心。那道伤疤很长,斜向切过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像是把一生分成了左岸右岸。黎璃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惭愧,不自然地笑言:“万一有天我们失散了,等到白发苍苍脸和身材都变形走样的时候,凭这个伤疤你就能认出我了。”

    他没说话,仰望徐家汇上空缓慢移动的广告飞艇,有飞翔的鸟掠过天空。深远的目光投注于黎璃脸上,他的笑容明亮干净。

    “我没告诉你,春天我单独去过一次那块湿地,真的看到那一年我最喜欢的一只鸟,它飞回来了。”他摸着她的头发,呢喃道,“所以我一定能认出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

    她猛然鼻子发酸,原来他未曾忘却。

    整整一年,裴尚轩都在拼命赚钱。他白天送快递,晚上在KTV做服务生,每天只睡四个小时。黎璃向公司总务处的负责人推荐了裴尚轩所在的快递公司,他来取了一次快递后,午饭时间她就听到前台接待小姐在热烈讨论“很帅的快递员”,黎璃不动声色闷头吃饭。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英俊到不容忽视。

    黎璃把自己的悲剧归咎于自不量力爱上了一个英俊男子,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没有美感,这个认知一度让黎璃挫败,在一九九四年之前是唯一使她却步的理由。后来发生的事情取而代之成为主要矛盾,但骨子里她仍自卑。

    外表仍然是现实世界评判人的标准之一,哪怕是把“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倒背如流。

    她在很小的时候便已了解,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成为美女,连被人夸奖一句“漂亮”的机会都不会有。

    二零零一年三月,黎璃收到汪晓峰的结婚请柬。她看着请帖内侧贴着的新人婚纱小照,新郎嘴边显眼的黑痣都透着“幸福”二字。

    毕业后他们各散西东,偶尔会吃一顿饭叙叙旧。试用期刚过两个月,汪晓峰就得到去德国培训的机会,一走便是半年。他约她去酒吧庆祝新千年,另一个理由就是践行,但黎璃因为裴尚轩的缘故推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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