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最后的道别-《十五年等待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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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璃即将年满二十六周岁,没谈过真正的恋爱,暗恋着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夺去童贞,她的人生是一出荒诞剧,散场时间未定。

    电视里还在播放《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裴尚轩的电话到了,“你果然回来了。”他记得一九九零年六月,她兴高采烈告诉他,“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蓦然回首,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的喜欢却没有改变。电话接通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想:被她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

    裴尚轩一直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幸福的男人。

    黎璃电话里的声音略显沙哑,看球时她替阿根廷着急,喊得太激动了。

    “这么大的人了,你不会哭鼻子吧?”听出她情绪低落,他开玩笑想让她心情好转。黎璃低声笑出来,说自己才不会这么脆弱。

    门铃响,她匆忙和他打了声招呼,挂断电话跑去开门。透过猫眼,她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你来干吗?”黎璃开门,用身子堵住入口,没好气地质问柳千仁。

    他不理会她的问题,嘴角挑起耐人寻味的弧度,“你去哪里了?家里没人,手机关机,你不知道很多人在找你?”

    黎璃更加不悦,冷哼一声,“柳千仁,我没必要向你报备行踪吧?”

    柳千仁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是怜悯,又像带着不舍。黎璃正在疑惑,他沉声道:“黎璃,你妈妈病了。”

    柳千仁开车送黎璃到长海医院住院部楼下,开了车门让她下去。他目视前方,淡然说道:“我不上去了。”

    黎璃看着柳千仁的侧面,一言不发地下车,飞快跑进住院部大楼。

    黎璃做梦都想不到吃得下睡得着骂人也很有气势的黎美晴会生病,而且是直肠癌晚期。电梯不断上升,她的心却像是沉到很深很深的海底,不见天日。

    推开病房门,三人一间的病房空着两张床。听到门口的响动,病床边的柳之贤回过头,对黎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注视着病床上的母亲。黎美晴睡得很沉,与她最后一次回家看到时相比,她的脸颊明显地消瘦了许多。黎璃觉得是自己的隐形眼镜没戴好,赶紧抬起手揉了揉眼眶。再看,黎美晴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她相信了,母亲得了绝症,随时都可能撇下自己,立时心头升起茫然。母女俩关系并不亲密,什么“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之类的形容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黎美晴和黎璃身上。她们不曾分享过女人之间的秘密,当然更不曾讨论过如何对待感情问题。

    几年前在外婆的追悼会上,黎璃曾有过不好的联想。此刻她相信,是老天爷给了自己惩罚。快要失去的时候,她才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

    柳之贤拍拍黎璃,示意她到外面说话。他们走出病房,他小心翼翼地在背后合上门。

    “叔叔,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嗓子眼像有硬块堵着,哽得难受,有想吐的晕眩感。

    “癌细胞转移到肠子。医生说这么多年,已经不容易了。”柳之贤神情漠漠,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惨淡神色。

    黎璃听不懂,什么这么多年?什么转移?她一头雾水地问:“叔叔,我妈以前得过癌症?”

    柳之贤终于流露了另一种表情——惊讶,不过他很快恢复常态,摇头叹道:“你不知道啊?美晴得过宫颈癌,把子宫摘除了。”

    黎璃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柳之贤。他没看她,自顾自地说:“这几天她都痛得睡不好,刚才医生给打了杜冷丁,才能睡一会儿。”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方能克制心头的痛楚。二十多年,黎璃一直埋怨母亲的冷淡,但从来没有反思自己是否也有错。她被动地等着母亲朝自己走过来,黎美晴不过来,她也不愿意走过去。

    “叔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有记忆开始,并没有关于黎美晴住院的印象,由此推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柳之贤伸手从衣袋里摸出烟盒,像是刚想起病区内禁烟,又放了回去。黎璃鼻子发酸,柳之贤以前不抽烟的,这些日子想必情绪糟糕,在黎美晴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

    “我们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柳之贤看着长长走廊尽头的玻璃窗,阳光照了进来,在大理石地面灿烂地跳跃,“我有隐疾,千仁的妈妈在外面有其他男人。”黎璃愕然,双眼大睁,做梦都想不到事实真相竟与柳千仁所说截然相反。

    “叔叔,你为什么不告诉千仁……哥哥?”极为困难地挤出“哥哥”二字,黎璃颇为讽刺地想柳千仁加诸自身的遭遇简直是荒唐。黎美晴根本没有对不起他,更遑论是她。

    “你妈妈醒了,进去吧。她这几天一直念叨你。”柳之贤通过门上的观察镜时刻关注病房内的动静,看到黎美晴翻了个身,马上紧张兮兮推门而入。黎璃跟在后面,不清楚该怎么面对病重的母亲。

    倒是黎美晴一如既往,开口便是一句骂人的话,“死丫头,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啊?”可惜没了平日的气势,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黎璃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黎美晴收住了口,使了个眼色暗示柳之贤想和女儿单独谈话。等丈夫离开,黎美晴抬手拍拍床沿,叫黎璃坐过去。

    “你小时候想知道爸爸是谁,我总是骂你,你怪不怪我?”黎美晴瞧着女儿抽鼻子的模样皱起眉头,“你这丫头,继承的都是我和你爸的缺点,怪不得长这么丑。”

    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啊!黎璃咬住嘴唇想笑,但一想到今后母亲再也不能说自己难看,不禁悲从中来。

    “妈,你就不能说说我比以前好看多了啊?”不想增添黎美晴的伤感,她难得反驳了一回。

    黎美晴笑了笑,伸手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嘴里恨声道:“一点都没瘦下来,能好看到哪儿去?”她注意到母亲浮肿的手,手背上有打点滴留下的针眼,触目惊心。

    “我不要知道那个男人,这辈子我只要妈你一个人。”黎璃的眼眶又湿润了,想起已过世的外婆说过亲生父亲是个没良心的男人。她自然把黎美晴的病和没良心的父亲画上了等号。

    黎美晴长叹口气,“你爸就想要个儿子,情愿交罚款也要生一个。”说着陷入沉默,好似回忆起当年的痛苦,“我开心,你从小就争气,有你这个女儿,妈很高兴。”

    黎璃抬手掩住嘴,眼泪沾湿了手掌边缘。她以为和母亲是前世有仇,原来她们都不懂表达,浪费了那么多年。

    “你和我很像,都是死钻牛角尖的性子。这么多年对你恶声恶气,妈只是想让你更聪明一点,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些,能找个对你好的男人,我走也走得放心。”黎美晴露出了痛苦之色,杜冷丁的效用过去,疼痛再度在衰弱的躯体里肆虐。

    黎璃把手递过去,“妈,痛的话就抓我。”她用力擤鼻子,“你还不能走,你还没看到我找到好男人,你怎么能扔下我不管?”

    “傻丫头,”黎美晴指指抽屉,“给我拿止痛片。”

    她有预感,自己就要失去母亲了,再一次目睹死亡得意狰狞的脸。黎璃仿若被遗弃在荒野孤立无援,她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名字,那个承诺要比她活得长久的男人。

    裴尚轩走进黄埔公园,隔着树丛看到防汛堤上的身影。他快步上前,生怕她做什么傻事。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黎璃回过头。

    “我能做什么?”他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一见她便脱口而出。漫长的岁月里,始终是黎璃在支持他,现在轮到他伸出援手了。

    黎璃凄凉的声音让他难过,她颤声说:“我妈妈,癌症晚期。”他的心在那一瞬间颤抖,想起六年前黎璃靠着自己的肩膀说过的话——我不想再看到死亡,再也不要了。

    这个看上去坚强的女孩,事实上非常脆弱。他挂了电话,把清点盘货的事情扔给店员,招了一部计程车马上赶往黄埔公园。

    忘了从何时起,她喜欢到黄埔公园看风景。坐在防汛堤上看江水拍岸,看江鸥竞翔,黎璃的心情会慢慢阴转晴。

    后来她告诉他,这个习惯从十四岁生日那天开始。那一天,有个男孩在外滩替她过生日,要她做一个勇敢的女生。

    她没有勇气了,会来这里寻找当日的感动。

    黎璃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上来,“不嫌热的话,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上海的六月非常炎热,虽已是日暮黄昏,但余热不减。裴尚轩笑着骂她“傻瓜”,说这么多年的朋友做下来,就帮这么点忙是他不好意思才对。

    她的头靠上他的肩,闭上眼睛不发一言。像是长途跋涉,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了终点却发现走错了方向。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头走一遍,所能做的不过是站在原地凄凉四顾。

    他也沉默,安慰只是止痛片暂缓痛苦,却不能拔除疼痛的根源。亲人离世本就是人生最痛的体验之一,唯有时间才能慢慢洗去厚重的悲哀色彩。

    “裴尚轩,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比我活得长。”黎璃低声重申请求。

    裴尚轩眺望对面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国际会展中心,上海日新月异,他们的友谊经历了岁月的考验,历久弥新。

    “好。”这是他第二次答应她。

    二零零五年,裴尚轩找到了为什么她一定要求自己比她活得更久的答案。因为爱着,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

    黎璃在医院陪护了两个多星期,起初黎美晴还能勉强坐起,在旁人搀扶下走动几步。但她的病情急剧恶化,到了不得不依靠呼吸器维持生命的地步。裴尚轩来过几次,帮忙照顾黎美晴。

    黎美晴认得他,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断断续续不连贯,大部分内容要靠听者揣摩。裴尚轩问她是不是想说“谢谢”,果然黎美晴眨了眨眼。

    还有一句话他没听到,那是晚上黎璃替换柳之贤守夜时母亲说给她听的悄悄话。

    黎美晴说:“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六月三十日,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单。黎璃躲进洗手间失声痛哭,她给裴尚轩发了一条短消息,他回复说立刻赶过来陪她。

    黎美晴已处于弥留状态,黎国强带着妻儿过来见姐姐最后一面。他们为了争房子吵过架,有一段日子甚至彼此不来往,但人之将死,昔日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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